做完切胃手术的第二个月,21岁的白霖就感觉人生“失控”了:每天都打不起来精神做自己该做的功课,连吃饭、上厕所这些基本生活需求也都降到了最低频次——吃饭留给他的选项只有汤汤水水,马桶则让他回忆起从嗓子深处涌上来的酸味。
那场长达四个小时的手术,让白霖失去了接近80%的胃。一根1.2厘米的胃校正管被主刀医生从口置入他的胃,切割吻合器沿着这个标尺切下剩余的大部分。在切胃手术后,病人的胃会变成香蕉模样,容积80毫升,比一瓶养乐多还少五分之一。
据统计,年,中国有超过一万人选择在全国各地踏上切胃的手术台。根据《大华北减重与代谢手术临床资料数据库年度报告》,在这些接受减重手术的人群中,女性占了超过七成,年龄中位数为31岁。
这是一个相对年轻的群体,他们在术前都被“胖”字困扰多年。但“胖”并不是一个绝对概念。切胃手术适应症人群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三度肥胖及以上的病患,BMI指数超过了35kg/m2。第二种,是没有达到病态肥胖的大体重人群。他们想要做手术,需要另伴有明显的代谢综合征或合并征,比如2型糖尿病、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综合症或多囊卵巢综合征。
白霖属于后一类。经过医生判定,他的收缩压达到了mmHg(轻度高血压),满足高血压合并症的症状,可以进行手术。
事实上,身高一米八七的衬托下,斤的白霖胖得并不明显;一些45度角仰角的自拍旧照中,他的脸小而尖。而白霖做手术动力是——他想成功录取艺术院校。
《中国肥胖及2型糖尿病外科治疗指南(版)》主笔之一、广州医院医生王存川见过形形色色的“肥胖”的人推开减重中心的大门,其中甚至包括一些追求骨感美的女孩,体重只有一百斤出头。“切胃手术最开始的目标人群是超级肥胖的病人,他们往往是三四百斤的‘大胖子’,所以切胃也是毋庸置疑的救命手术。但就目前来看,真正符合条件来做的人还是不多,这也说明我们的宣传还是不到位。”他说。
“第二类人群”
切胃手术前,四个汉堡加上两杯可乐是白霖正常一顿的食量。但现在,整日喝汤的他开始出现低血糖、头晕的状况。当他想多吃一点维持体力,那个残留的小鸟胃却容不得太多的食物进入,总是原路返回,逼得白霖直呕吐。最多的时候,一天吐5次。
起初,医生和营养师听了他的描述,觉得是没恢复好,便让他不要急着恢复正常饮食,继续喝肉汤度日。白霖还选择了医生建议的蛋白粉,但没有味道的粉剂让他觉得是在“受罪”。慢慢地,白霖放弃了医嘱,转而投向热巧克力和额外加四包糖的咖啡的怀抱。原因很简单:太饿了,让他感觉“抑郁”,巧克力能让他心情变得不那么糟,糖分帮助补充能量,咖啡让他保证不困。
切胃手术已经过去两年,白霖并没有获得“新生”。“如果说我以前一天维持生活需要吃四斤的话,我现在最多一顿能吃两百克。少食多餐说得轻巧,难道我一天吃20顿吗?”
他加入的切胃术后群现在已经有人,医院做手术的病友。白霖回忆,在这个术后群里,有60%的人都抱怨过自己不时呕吐的事情。除了吐之外,吃饭也是病友们避不开的话题之一:术后一年的人能一顿吃掉8个饺子,已经能引起群友的欢呼和赞叹;大多数人依旧吃不了米饭,更多刚刚做完手术的人甚至两个月都在吃流食,喝水都反酸、烧心。
白霖手术前一顿饭的食量。受访者供图
28岁的艾美丽在今年六月底接受了切胃手术,她也正在经历白霖的心路历程。
现在,艾美丽每天的早餐时间要两小时以上。早上8点,她会先小口小口地吃一个鸡蛋,这是目前她的胃早上能容纳的一次性全部进食的量。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她边工作,边“吃两口歇一会儿”地吃掉一片吐司面包,吃得太快则会食道返流,导致呛咳。
术后的一天,艾美丽走在商场里,看到餐馆里的人在吃米线;那是一整碗的米线,而那人大口大口地吃。艾美丽想,她再也回不去这样的人生了。
艾美丽和白霖一样,不需要减重手术救命。她也是适应手术的第二类人群,患有多囊卵巢综合征,具有未来发展为2型糖尿病的潜在风险。
艾美丽了解减重手术是在短视频网站。在看了当地一外科医生开设的科普视频后,她便试着前来咨询。医院做手术的人看起来络绎不绝,还在今年疫情期间,该院前五个月已经完成了几百台手术。在一个宣传视频里,机械女声宣布着,“这是今天第六台手术……”
看着屏幕里面打着随意马赛克的病人,艾美丽犹豫了,“频频更新的短视频仿佛是一个个在流水线上快速制作的产品。”随后,医院接受手术治疗。
艾美丽记得,当时和她一起做手术的病友们,大部分都是20到25岁的小姑娘。而现在,术后三个月的*金减重期已经过去,原先斤的艾美丽一共瘦了35.5斤。
艾美丽手术4天后,换药时拍下的创面照片。受访者供图
“手术远不是一劳永逸的手段”
在手术前,白霖一度觉得切胃就像高考一样,是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一件事情。
音乐剧表演与创作专业的白霖习惯用结果去衡量每一件事的可行性。他常挂在嘴边的词,是“目的”、“收益”与“投入产出比”。为了让自己做好踏入这个圈子的准备,他在几年前便走进几乎全是女生的美容院,做了开眼角的手术。
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用普通方法减肥。白霖曾连续保持了两年高强度的健身,一周至少4次,每次的运动时间也都要达到3小时:前2个小时剧烈运动,再快走一个小时。食物也是精心挑选搭配过的,成箱的速食鸡胸肉、魔芋丝被他放入淘宝的购物车里。白霖成年后最瘦的体重纪录也是在这两年里产生,一次,他连续三天没有进食,仅仅靠大量喝水保证不脱水,在一个下午终于饿到了斤。
但这样的体重也仅仅维持了那一个下午——爸妈心疼他,晚上带他去吃了顿好的。于是,久别重逢的一顿饭又让白霖的体重突破了标准体重斤的大关。
对于这段历时两年的“常规减重经历”,白霖现在回忆不起任何感到成就感的瞬间,只有在健身房里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肌肉记忆与不吃饭低血压发作时的眼前一黑。
但持久并剧烈的运动并不是长久之计。在升入高年级后,白霖逐渐开始接到外面的工作项目,他意识到自己并不能保证一直有足够的精力维持体重。
一位同样敲开减重大门的微胖姑娘也在微博上抱怨了精力有限的困境:“至于问为什么不健身的,下班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难道要健身到天亮吗?”
真正把白霖推到快速减重这条路的,是考研。好的艺术院校就那么几所,时间紧任务重,白霖害怕研究生面试会卡样貌和体重,便动了走捷径的念头。
最开始,他推开了“八大处”(中国医医院)的门,想要咨询吸脂手术。给他看诊的医生一句话启发了他:“既然你想要一劳永逸,为什么不试试切胃手术呢?”
“但减重手术并不是灵药,它只能减掉多余体重的70%。”医生助理孙蓓说,“剩下的部分,那30%仍需要术后病人自身不断地努力才能减下去。”
六年前,孙蓓也是做减重手术的病人,因为恢复情况非常理想,医院减重糖尿病健康管理中心主任孟化邀请回来,加入了团队。
多余体重,是指一个人本身体重减去标准体重后剩下的差额。在手术之前,孙蓓体重高达斤,而如今作为医师的孙蓓,是斤。
“孙蓓是减掉了多余体重的%,真的很不容易。”孟化说,“多数情况下的手术病人没有这份毅力,以前胖的经历让他们的激素分泌和身体器官受到的压力都产生了变化。准确来说,激素让人管不住嘴,体重让人迈不开腿,手术后可能会改善一点,但还是要靠自己。”
孟化还说,“多余体重也是卡线标准体重上限算的。也就是说,做完这个手术,你还是要接受自己可能仍是一个小胖子的事实。手术远不是一劳永逸的手段。”
中日友好医生减重外科住院部里,运动康复师带着病人做术后恢复锻炼。实习生李雨凝摄
一刀切
从八大处打道回府后,白霖开始着手研究切胃手术。大学之前写论文时培养的文献搜索能力如今派上了用场,白霖从外国顶尖学术期刊网站查阅到切胃手术的喜人成果。他对手术的期待值又提高了一点。
年9月,在知道切胃手术一周后,医院减重外科的门诊。他的体重基数并不大,但血压到了mmHg,符合具有合并症的手术适用人群画像,医生便同意了他手术的申请。紧接着,他完成了医生发来的两张术前检查任务表,里面除了常规检查之外,有三项和胃相关。
医生给白霖展示了一张切胃示意图,里面被切除的部分和保留的部分比例大概是2:1,看起来简单安全。他感觉好极了,不仅停了健身房,也告别了鸡胸肉。
在白霖看来,来做手术的人目的都“很单纯和美好”。示意图正好符合他的心理预判,原来这个手术真的能让自己的胃“稍微”变小一点,“比如像是四斤的饭量,给我切成两斤就好”。
但目前,国内袖状胃切除手术的操作过程并不因人而异,无论是身高一米五,还是一米九,术后都会收获一个一样大小的小鸟胃。白霖说,就是这样的一刀切,“最要人命”。
王存川承认,如今的不管高矮胖瘦的“一刀切”确实存在问题,但这是在短期内让手术走向流程化、规范化的必经之路。
“现在全世界的切胃手术都使用胃矫正管做参考,管子会在手术前从病人的口置入胃部,起到一个模具的作用。可以说,胃矫正管大大提高了切胃手术的成功率。因为沿着管子切下的胃是统一的,不会产生局部过于狭窄或扩张,所以残胃的正常功能也有了保障。”王存川说。
手术中,矫正管被置入胃中,起到引导作用。图片来自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疗中心